2008年1月7日 星期一
樂生院民陳再添口述歷史(五)
五
因為我在大夫那裡檢查的關係,在衛生所已經登記有名,榜上有名。所以等到我十六歲那一年,也就是民國四十一年,國民政府開始集體的大收容,就按照日本時代那一種方式來集體大收容。但像我那個村莊裡也有痲瘋病人,他們落跑,逃跑,因為家裡需要他,又有傳說,你到樂生院來的時候,會被毒死,日本時代有這麼一個傳說,所以有的人都不敢到樂生院來。
農曆七月初七,應該是國曆的八月十六,我知道有警察,有穿白衣服的醫務人員,他們來的時候我爸媽家裡的人都不在,我姊姊去上班。但是我媽媽已經接到通知,可是什麼時候他們要來收容,也不知道。她就這樣照常去上班。我媽媽已經有心理準備了,所以她就把我的衣服啦,要離開家鄉的那些東西,用那個布巾,已經幫我包好了,就是在等著這麼一天。那天到底是下午還是早上來我就不清楚了,應該是下午吧,剛好警察單位要帶我離開的時候,我有一個最小的弟弟,他說:「阿兄你要去哪裡?」他問我,阿兄你要去哪裡,哥哥都是叫阿兄,我說我也不知道要去哪裡,就是在那時,是無語問蒼天。連我自己要去哪裡我也不知,說不出來。弟弟打從娃娃就是我一手把他帶大的,帶到五六歲那個時候。眼看著警察來了,他就是躲在一個角落裡,會怕啊,看到陌生人到我家裡來,一方面要把我帶走。他很自然地就說阿兄你要去哪裡。我那時也不知道就沒有給他回答。
後來我就跟著警察出去。到那個路上的時候,我媽媽回來了,她心裡已經有準備,知道警察要把我帶走,所以我媽媽就來抱著我,在那大哭。兩個母子抱著往派出所的方向走,她哭得很傷心。當我到派出所門口的時候,車子已經在那裡等著我,我就坐到車子裡面。但是我媽媽在那裡看著我上車的時候更加地傷心。所以左鄰右舍和派出所附近,圍著一大堆的人,可以說在看熱鬧,看著我媽媽那麼傷心,左鄰右舍的人就趕快把我母親帶回家裡去,不讓她看著我隨著車離開。因為我媽很疼我,如果看著我,車子要把我帶走的話,說不定她會暈過去,所以左鄰右舍的人就把她扶著先把她帶走。在那裡,我就一個人在車裡默默地等著,等著去收容其他的人來。當已經收齊的時候,車子就開走。
那一天也就是農曆的情人節,我記得是農曆的情人節,七月七號。
我離開家鄉,到高雄住了兩天,住的地方就是過去,有霍亂的人住的地方。過去的霍亂同樣是要隔離啊!所以喔,那個房屋還留下來。我是暫時在那個地方等全部高雄縣的人,因為那時候小港還沒有列入院轄市,同樣是高雄縣的。他們到岡山其他的地方帶人,我們先到的就到那個地方等,等兩天。所以收容來了之後,我們那班車有十三個,來自不同地方的高雄人都在那裡,等到天亮的時候就坐火車,一路上來。我們那班十三個,現在可能只剩下四個,其他的都已經走了。天亮的時候就開始搭火車,從來沒有出過遠門的一個鄉下孩子,坐在火車上是多麼的高興,因為我就靠近火車的邊邊,看到外面有山有水,真的很漂亮,就一路高高興興地到樂生院來。可是我看到每一站都有人在指指點點,看車廂外面有貼一張紙,是痲瘋專車,或是癩病專車,但是寫的是什麼那時候我不知道。但是過去喔,火車搭車的人很多,有的人沒有位子,但是我們這班車裡面只有十三個人,其他的人都不能坐。有許多人要去坐,就被醫務人員和警察說這個你們不能坐,啊就這樣。來到桃園之後,我們坐的那個車廂就把我們卸下來,在裡面用那個消毒水,白白的,齁好像泡沫一樣在噴,叫做消毒。然後我們再搭卡車。但是我坐卡車的時候,要經過這一段的時候都是山路,彎彎曲曲的,也是很高興的。到樂生院的時候已經黃昏了,啊開始想家了,齁那個時候才知道,踏進樂生院你要開始你一個人,十六歲一個孩子,那當中的點點滴滴,啊離鄉背井,那個想家的心情都湧進來。怎麼辦,唯一的辦法就開始哭。因為踏進來的時候已經下班了,就把我們安排在中山堂,中山堂也可以睡,還有現在那個老人病房那個位置,有禮拜堂。但是我記不得我是在中山堂睡還是在禮拜堂睡,都是木房屋,中山堂是好大的一間木房屋,我們一看,中間都沒有柱,幾十年前,啊可以搭那麼大的一間,叫做大禮堂,都沒有柱子支撐喔!過去的中山堂,大禮堂有兩個舞台,那一間木房屋的舞台真的很漂亮,窗戶都是矮矮的,很寬大,現在中山堂那個窗戶蓋那麼高,過去矮矮的,你上去就可以坐在那看歌仔戲啦,還有其他的活動。這時候就有了安排,院方有交代,有人要到這邊來,給我們煮一些稀飯,叫我們在那邊吃,吃不下去,只有哭哭哭哭。
等到第二天有上班的時候,我記得,一個人分兩個大碗公,一雙筷子,還有草蓆,還有一副木材的床架。院方指派一個幫忙的人把我分配到某個地方,有許多病人就說,啊你來到我這邊住啦,我這裡有空位子這樣,好像病人看到新來的病人都喜歡。有一個高雄縣的人,李獻堂阿伯,因為我也是高雄縣的,他就說,啊這個小孩看起來是蠻古椎,蠻可愛的,你到我那邊去,那個抬床架的就跟著他,把我安排在玉山舍。玉山舍以前的名字叫做新高寮,因為我們有個新高山啊,後來改作玉山,所以那個病舍同樣也換名字。
我開始來的時候,因為鄉下認為說身體有病,每樣菜都不能吃。每樣都有毒啊,魚肉有毒,鴨肉有毒,雞肉有毒,鯽仔魚有毒,每樣都不能吃,所以說身體很虛弱。我十六歲來的時候身體很虛弱,啊還是一個長不大的孩子,住在玉山舍,啊玉山舍可以說是最高峰了,要去治療也很不方便。
我在玉山舍住了二十七天,就住下來,一天一天,問題都來了,在家裡的時候你的洗衣服,你的煮飯,生活點點滴滴總是有你的家人給你打理,但是你到這邊來的時候,什麼都要跟著人家,人家怎麼做你就要跟著怎麼做,生活都要自己煮飯,自己洗衣服。我記得一次,在煮飯的時候,沒有放水,那個煙很大,我就以為水已經開了,就把鍋蓋打開,打開的時候才發現都燒成臭灰炭了啊。那個時候不像現在是燒瓦斯,是政府配給你六十公斤木材,那個是濕的,不是乾的喔。放在那個輔導股,要帶到那個玉山舍,距離那麼遠,就有身體比較壯的人啊,幫你把木材抬到上面去,還要給人家錢捏。木材有的大有的小,大的要請人家劈,劈開也要給錢。齁,什麼都要錢。每樣都要錢,每樣都要自己來。齁想到這些喔,就愈來愈痛苦愈難過。整天就是哭哭哭哭哭。
還好因為在我童年的時候,曾經是一個很熱心的基督教徒,所以受上帝的祝福,在那段時間有一個外國人叫做Jack Nicohson,在這傳道,天天都在「至好朋友就是耶穌」,我是一個基督教的啊,就趕快下來,跟著他們來崇拜。我個子是小小的,又會唱歌,又會看羅馬字,牧師娘一看到就打聽,他們就告訴她是新來的,看得那麼可愛,就問我的生活情況。她說我的行動不大好又住在一個最高的地方,後來叫長老指示,幫助我找個比較近的地方,天天去治療比較近,就幫我找到現在的竹雅舍。在玉山舍住了二十七天,就從那邊搬過來了。好了,生活好過了。牧師娘就每個月請人幫我煮飯,幫我洗衣服,還給我三十塊零用錢。那個時候我們一個月米菜錢才二十五塊五,一天八毛五,還不到一塊耶!喔你看,零用錢比我們在這裡一個月領的還多,牧師娘甚至到花蓮偷偷買隻小猴子給我玩,我玩。有時我若感覺錢沒有夠,就說,牧師娘,我錢不夠,那猴子沒有東西可以吃,牧師娘說,沒關係,上帝很有錢,然後牧師娘就會給我一點錢。因為又住在比較接近中山堂的地方。好,沒有事了,又天天在那裡打乒乓球。就開始這樣,天天在那裡汗流浹背打乒乓球。所以我比其他患者更幸運,因為我有美國的牧師娘,她稱我是乾兒子,就這樣來扶持我照顧我。
近墨者黑,近朱者赤,左鄰右舍有人打麻將,有人賭博,所以在裡頭,我後來也學會賭博,都會啦,什麼都來。所以我在樂生院裡是最備受疼愛的小孩,也是一個最壞的小孩,這完全都發生在我身上。所以當時我演變了一個外號,叫「死犯」,死犯就是每個人都看你是無藥可救了,現在已經走到這個地步,但是我也有想到賭博這都不是好事,也有想到要回頭當好孩子。
學壞,人家說「菜蟲吃菜,菜底死」,你吸毒,最後是死在毒裡,你賭博,最後是死在賭裡,那些不好的事,到最後都會死在裡面,只有走上正正當當的路,才會路走路愈寬。
在樂生,本來想說住個一年半載,我們藥吃吃就要回家了,藥吃吃我就要和家裡人團聚,就要離開這個地方,也有這種期待啊!但是,有那個老病人他們已經很了解當你進樂生以後,要回去比登天還難,要有一個心理準備,你還是要住下去。所以開始來的時候是算日的,我在這裡住個三天五天,一個月,又兩個月,然後是算年的,我住了一年,我住了三年,住了五年,然後這個三年五年不算什麼,就算十年。我已經住了十年了,我已經住了二十年,我已經住了三十年,我已經住了五十年。
本來是算天的,然後是算幾十年的。啊人生能有幾個五十多年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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