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8年1月29日 星期二

痊癒中的我,崩壞中的樂生----寫給912樂生大門口的戰鬥

隨著時日的推移,我遭到奔馳夜車撞毀的身體,在自我生理機能修復下逐漸健全完整的同時,樂生卻一步步地遭到齧蝕而日漸殘缺。


今夜,要不要去樂生?

尚儒來電。作為一位準骨科住院醫師,第二天一早還得參加科內晨會,接著便是迎接一連串的手術工作,他在猶豫著。

馨頤丟來MSN訊息。大六的醫學生,才剛進行著第二週的大體解剖課程,每天上課向大體老師默禱時就是實驗助教開始清點人頭的時刻,而同學們努力求知朝向醫學專業邁進所形成的學習氛圍,能如此灑脫地掙脫嗎?

而我,斷了隻腿,困坐在花蓮家中,愁眉地等待著媒體報導今天下午在工程會的行動卻一無所獲,只能傳簡訊請求建誠將我的祝福帶給大門口前的鬥士們。我多麼羨慕還能擺動著雙腿走進樂生,縱使是仍得在夜半向留守的伙伴們告辭的你們!

阿伯阿姨們蒙受肢體與心理的傷害,而難以回歸原生社會的懷抱,但他們在樂生裡擁抱我們;我暫時性的殘缺,則在關鍵時刻阻卻了我回到樂生的渴求,用我的身體微薄地嘗試維持樂生的完好,將我的擁抱回饋給阿伯阿姨們。似乎在這差可比擬的苦痛經驗中,我得以稍稍逼近去領會阿伯阿姨們數十年來的煎熬傷痛。

我還能做什麼?在學校BBS個人板上留下寥寥數語,期盼曾經共同踏入樂生、走上街頭的學弟妹能夠夜行樂生,展現他們的勇氣和堅強。


阿添伯:「門口這裡都是你認識的人!」

抵達樂生的同伴將電話轉給阿添伯,聽到這句話令我笑了出來。能不能,有更多我不認識的人,或許是運動最高峰時因被洶湧人潮遮掩而我未曾見過的臉龐,或許是出事以後才踏進樂生的新伙伴,也到場並肩作戰?我期盼著,期盼著。

「大家都很想念你!」阿添伯繼續說著。我也是。八月底準備北上完成我的期末考試時,我就期盼能夠在一天來回的空檔,撥點時間去樂生與許久未見的大家打聲招呼。但在爸媽的勸阻下我還是將此念頭作罷:「能不能先把自己顧好再去想想他人?」「為了讓你的身體復原,你身上承載了多少人的付出心血和期待,你能拋下這些責任嗎?」當時我只是如此單純地想著,在政府官方宣稱要動手的九月前,有沒有機會看到完整的樂生?

我真的不知道會來得這麼快,正如我當初所擔憂,那稍縱即逝的願望。我才正開始嘗試讓右腳承受身體部分的重量,學習如嬰兒般撐起身體而直立,現實卻等不及讓我自在地,以雙腳重新漫步在那熟悉的靜謐聚落中。



抵抗,不歇的抵抗

困守在電腦銀幕前,部落格瀏覽器持續出現奔走呼告與聲援的文章,忙碌的大家正緊守在各自的電腦前四處發佈消息,在苦短的深夜裡期盼尋求到更多的志士向樂生邁進。電話,簡訊,電郵,文章,在騷動小島裡焦慮不安的一小撮人之間交疊重複地吶喊著。

凌晨零點,伙伴說現場大概來了四五十人,都忙著討論如何使用有限的人力和資源策劃、佈陣、擬定戰術,以尋求抵抗的最大成效。我捏了把冷汗。還有多少人正忙著完成手邊事務、不停傳送消息給周遭親友、尋求共乘的交通工具或已經趕在前來的路上?那曾經的浩大聲勢,在這關鍵的時刻能夠聚留多少下來?

六月五號在行政院前的行動,我站在第一排,博任在我左邊,大寶在我右邊,我們彼此雙手緊扣。博任脫下眼鏡,多數時間低頭閉眼,不停地針對情勢再作行動的指示。而在我身後第三排的清雅,則不停地將後方焦急的訊息向我傳達,我再轉達給博任。站在衝突的最前線,早已有心理準備要被架走帶進警局進行審訊,或是放逐到偏遠山區。警方已經舉三牌,卻遲遲沒有進行我們期盼的大規模抓人。畢竟是處在二十年來抗爭不斷的暴風現場,在看穿我們目標和熟稔技巧的操作下,無論我們是坐是站,向前邁步或原地停留,就是難以引誘出警方的動手。夾在等待與行動之間,帶領著大家呼喊口號之時,那逐漸形成的無力無效感不斷地讓我懷疑著,415以來的努力,就這樣在政府部門推卸責任與模糊焦點的老梗聲明之間,悄然而令人摸不清頭緒地被瓦解了嗎?即便已經走到這裡,嘗試用肢體抗爭爭取更大的關注和協商空間,卻已經全然失效了嗎?警察已經開始分配人力鎖定特定對象準備進行捕抓,後方群眾也開始騷動起來,我轉頭向後排同志微笑打氣,請他們將手臂朝上牢牢扣住我的腋下,抱住我的身體。警察從盾牌間竄了出來,我們被衝撞後向後倒,許多隻手嘗試將我從重重守護中撕拔出來,我全身放軟,倒在後排同伴身上,體驗著暴力與保護之間進行的角力互搏。最終我並未被拖走,而這也是警方最激烈一次的動作。而我在行動之後,開始懷疑我們的極限是否就到此為止?

當論述、聲明、協商抗爭都已失效,政府不再願意對話,媒體已經失去興趣,大眾已不瞭解究竟持續的抗爭為了什麼,我們剩下的,就是用身體綁縛在樂生的土地上,等候政府以暴力撕裂我們的守護與期盼。

五十人,一百人,三百人,或許都將導引至同樣的結果。或許無力,或許傷悲,這樣的抵抗究竟有沒有意義,有沒有必要?

不,抵抗將永不止息。



木床、鐵鍊、樂生公車


爬上床,卻怎麼樣也睡不著,心中的焦慮隨著時間的逼近只更加劇烈。敲著鍵盤與伙伴互相傳遞著令人喪氣的話語,相濡以沫稍稍換得一些安慰與打氣。撥通電話給家弘,得到振奮的消息:「現在已經有一百多人,我們用木板床築成第一道防線,用鐵鍊將大家綁在地上和木床上作阻擋。」遠方熊熊的鬥志寬慰了不少擔憂。

學弟在MSN上問起有沒有人可以一同前往。「再怎麼樣都要去!即使一個人也要坐計程車去!」我知道許多人在掙扎,面對著明天的課業、點名、工作,沒有同伴偕行、沒有交通工具,高強度的抗爭也讓人趕到陌生恐慌而卻步,或是擔心自己掙扎的身影出現在新聞上,必須受到親友的指指點點。種種的內心交戰在挑戰著自己對於運動的認同和質疑,拉扯著去與不去的抉擇。

網路上開始出現樂生公車的緊急宣告,嘗試召喚更多焦急猶豫的靈魂回到樂生,與伙伴們肩並肩,雙手交纏緊握,大聲歌唱,等待晨曦的現身。

「先去睡一會吧,有新消息會立即通知。」半夜三點,與同伴約定好,即便不能以肉身直接抵禦,也要用雙眼見證殘酷的戰鬥。



鬥士們,我與你們同在


六點半驚醒,看見六點八分傳來的緊急簡訊,馬上爬起身上苦勞網查詢最新的狀況,打開電視不停地搜尋大門口的及時影像。夾雜在一連串早已過期的昨日新聞,與內容可笑低劣的讀早報新聞,我終於看見樂生。攝影機遊走在人群與陣線之間,我看見熟悉的面孔。大家都在!每一張熟悉的面孔,讓我想起我們曾經身影交錯的瞬間、圍聚在蓬萊舍聆聽樂生講堂、在貞德舍吃著許阿姨的家常菜、漫步在房舍間參加導覽、在中山堂一同與樂生那卡西合唱、在中正廟前集結呼喊口號、在行政院前簇擁著向前線推進。同志們抱歉!我無法與大家共同站在一起,但是我將以雙眼看見大家堅定的眼神、遭拉扯擺佈的肢體、被破壞的防線、警察的粗暴,以雙耳聽見憤怒嘹亮的口號,見證並記住這一刻。我們的精神是同在的。

警察終於到來。立邇撥電話來通知,我傳達祝福,請她也趕快回到現場。媒體的報導愈來愈密集,蠢蠢欲動地欲捕捉殘酷激情的畫面。心中愈來愈焦躁,明知衝突將看得我痛徹心肺,但也要堅強不逃避地面對戰鬥的潰決。

八點十一分。戰線從捷運工地側開啟。圍剿、拖拉、大剪、嘶吼、推擠,媒體非常盡責地讓我看清楚每一個為捍衛樂生的鬥士,堅強奮鬥著:詩凱、其宏、育育、董爺……

我流下了眼淚。

八點三十分,掠奪饜足了驚駭喧囂畫面的媒體們,開始報導了下一則無趣腥羶的新聞。兩側的木床陣、火把隊、鐵鍊隊已被瓦解,剩下上坡前方防線的抵抗。也在此時我家停電,斷絕了最後與樂生的聯繫。


樂生的大家,你們都還好嗎?

我多麼希望,可以回復完整而健康的身體,踏著穩健的步伐,回到也同樣完整得到保留,令我魂牽夢縈、改變我一生的樂生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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