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8年1月7日 星期一

樂生院民陳再添口述歷史(七)




人家現在來問我,阿添伯,你今年幾歲?我要說我三十五歲。因為我的三十五歲,是要紀念輔大學生踏進樂生院,到現在已經三十四年了。

在阿添伯那年差不多三十五歲,民國六十年左右,輔大學生莽莽撞撞地,來了很多男女學生。我聽說在輔大有成立一個醒新社,他們又分成好幾個單位,有的是愛愛寮,有的是盲人的,有的是兒童的,有的是樂生隊。那群參加樂生隊的年輕學生就來這裡。他們來的時候遇到阿伯就打招呼,用很親熱的態度來接觸阿伯阿嬤。可是阿伯阿嬤看到這麼年輕的人,大家都逃避,拒人於千里之外,因為大家已經將那個心門封閉起來,跟外界隔閡了,不管你用什麼方法,阿伯阿嬷唯一的就是逃避逃避逃避,將門關起來。學生這禮拜來所看到的是阿伯不願意接納他們,他們也不灰心,下個禮拜又來。來了遭受到還是這個樣子,阿伯阿嬤都逃避。甚至是說擦身而過的時候,跟阿伯說你好,阿伯把頭轉到另一邊,就繼續走他們的,也不會停下來跟你聊聊天。

我一開始也不接受他們,他們來的時候,在路頭路尾免不了也會碰頭啊,碰頭歸碰頭,我也是不理你啊!有時我從台南舍要去治療的時候,要經過福利社和七星舍,或是我去福利社買菸,你們來你們的,我也是躲開。不像現在喔,有其他大專的學生來,有新面孔我們會主動去打招呼,會從作主人的立場來跟新面孔打招呼,來問問他們,你是那個學校來的?你是來做什麼的?如果你們是第一次來,我可以作你們的導遊,帶你們去走一走看看。

每逢禮拜天,這麼多學生都在這邊,免不了經過一段時間以後,我也想說,這些學生這麼有心到這裡來,我們是這裡的主人,人家不怕我們來到這裡,我們給他們冷落,變作給他們有一種落寞的感覺,所以我這種比較雞婆型的人這個時候就會跟他們聊一聊。

我就主動問那個樂生隊的總隊長,你們來的時候怎麼都固定在一個地方?像說我們台南舍在邊邊,比較不是核心,你們學生怎麼都不到那邊去?他說院方給他們約束,約定只能在這些核心點,像七星舍、福利社啦。我給他們建議說,你們若來這邊活動,不分彼此啦,你們也不要院方給你們約定就要照這樣做。另一方面他說,我們人手還不足,樂生院若要分開去的話需要很多人,他說這個問題我們來研究看看,然後又去招生就是了,之後更多人就來台南舍。可能是他們招生後已經編隊編好了,編成五組的樣子,我們台南舍屬於第三隊。他們來台南舍的時候,都是在台南舍的涼亭,很美喔!大家都到頂頭在那裡聊聊天。我們台南舍下面是七八九號,上面的是三五六號,從日本時代就沒有四號啦。

我記得那時他們來的時候都拿一把吉他,路頭路尾來唱歌給阿伯阿嬤聽,啊我本身又愛唱歌,看到他們在自彈自唱,想跟他們參與在一起。他們常常找我唱一條「回憶」:「春朝一去花亂飛,又是佳節人不歸,記得當年楊柳青,長征別離時,連珠淚和針黹繡征衣,繡出同心花一朵,忘了問歸期。思歸期,憶歸期,往事多少盡在春閨夢裡,往事多少,往事多少在春閨夢裡,幾度花飛楊柳青,征人何時歸?」他們唱第一部,我唱的是第二部,一起合唱。男生女生都會唱這首回憶耶!

有一個台南舍的澎湖阿伯看到這些年輕人來的時候,因為他截肢,就拄著柺杖跑到房子裡面去。現在這些年輕人爬上來台南舍,看到這個阿伯跑進去,看在他們眼裡到底是為什麼他們也不清楚。下個禮拜又來,啊這個阿伯拄著柺杖又進去了。我聽他們說每一次活動之後,他們回去都會有心得分享,將所看到的在那時開會討論。有人看到這個事情說,奇怪喔,我們到台南寮舍的時候,有一個阿伯都躲著我們。第三次再來的時候,也是同樣的。好,所以他們用緊追不捨的方法啦,不管你跑到哪裡,我們都跟著你到哪裡。所以這澎湖阿伯,他跑到裡面去了對不對,這些學生就跟著進去緊追不捨,跑到他的房間無所不聊,聊到他心動捏!所以這些年輕人的親熱感讓他心動就是了,後來學生來的時候阿伯就跟他們打成一片。輔大這些學生跟其他來這裡參觀的人不一樣,所以後來因為有時學生會去露營、新生訓練沒有來,阿伯在那裡等,等著說今天學生怎麼沒有來。所以說這是一個很大的改變,以前學生來就是逃避,現在變成學生沒來你會去想念他。每個禮拜學生都跟阿伯阿嬷打成一片,抱抱、坐在一起、圍在一起,有時候他們作東,有時候阿伯阿嬷作東。每逢Christmas,他們一遍一遍來作這個Christmas晚會,到處去募款,在中山堂辦跳舞、演劇、唱歌、摸彩都他們在籌備,目的就是要讓將這些快樂帶給阿伯阿嬷,這是他們的出發點。

慢慢地這些學生讓阿伯阿嬷發覺說,他們是真真實實將這個疼惜跟關懷放在樂生這個地方裡面。這些青年男女,我都把他們叫做敢死隊,因為樂生這些邊緣化的人,沒人要靠近的,但他們踏到這個地方來,所以我說他們是敢死隊,因為他們不怕這裡的阿伯阿嬤把他們毒到。

後來輔大學生替我們辦愛之旅,齁!那個時候大家很歡喜耶,聽到說要去外面玩,大家很歡喜。很多阿伯阿嬷從收容進來這個大門之後,很多人很少再踏出這個大門,他們讓這些阿伯阿嬤有這個機會,能踏出大門去到台灣國定的名勝古蹟來遊覽。所以每一次若要愛之旅的時候,大家都很踴躍參加。那個時候是五月辦一次,十一月辦一次,一年兩次耶!阿添叔都沒有缺席過。從彰化以北,到宜蘭,中間很多名勝古蹟都玩過,玩到沒有新的地方,都舊地重遊。他們也考慮說我們可以去彰化以南,但是說一天的路程怕阿伯阿嬷太過辛苦,所以說只到彰化而已,彰化八卦山、小叮噹、亞哥花園、小人國,都舊地重遊。那個時候阿伯阿嬷還很多人,三十年前還千百人捏,每一次大家都很踴躍,都差不多七部遊覽車,七部遊覽車很長耶,浩浩蕩蕩的。去到外面的時候,大家都扶持阿伯阿嬷怕受傷,所以像以前還沒有殘障設施,有路障,一些行動不方便的阿伯阿嬤,他們也是揹,揹得汗流浹背也很歡喜。若是行動方便的人早就可以自己出來玩了,他們主要的目的就是要讓行動不方便的人出來看看。就像基督教聖經上說的話,有病的人,才需要醫生。你們這行動不方便的人,才需要咱。

是怎樣我對這些學生在這裡都這麼瞭解,因為我參與在他們的中間比較頻繁。比如說Christmas的籌備,需要有樂生院的幫忙,都來找阿添叔。Christmas的籌備,遊覽的籌備,缺乏什麼,人也要我去找啊,找人登記誰要去遊覽,都由我來做就是了。我都參與在裡面,跟他們接觸比較頻繁,所以對這些學生在這裡的一舉一動,一點一滴我都比較瞭解。

每一次要辦愛之旅,阿添叔都參與在裡面,阿添叔也沒缺席。像我以前回去高雄住幾天喔,明天是禮拜一要愛之旅,我禮拜日晚上都趕回來。他們都這樣跟我說笑,阿添叔若是沒參與,那台車開不動。那年我鋸右腳之後,遇到十一月要遊覽,我義肢還沒弄好不能走,我跟他們說那不能去了,已經破紀錄沒辦法參加愛之旅就是了。學生不甘,說你不能不去,結果也是用輪椅推著我,到遊覽車的邊邊,然後再背著我上去。到名勝古蹟的時候,又從遊覽車上面背著我下來坐輪椅,一路上推著我,你看多有心。

所以說輔大學生都跟阿伯阿嬷湊在一堆,看在院方團隊的眼裡,他們也反轉會想到,我們這院方的團隊開門還要用腳去開去撥呢,那人家還沒畢業的大學生都不怕,我們是要怕什麼呢?在這無形中,讓那些怕的人,讓這個怕,慢慢地淡化下來,所以對怕這方面有很大的改善。還有家屬也是受到這些學生的影響,家屬有的剛好來探訪,遇到這些學生在活動,也都看在他們的眼裡。這也是一個轉捩點就是了。所以說這群學生在這影響這些阿伯阿嬷,還有周邊的人。

這些輔大學生來樂生我們也問,你們來這邊為阿伯阿嬤做了什麼?他們說,也沒有,我們並沒有做什麼。其實他們不了解。今天像阿添叔在樂生跟大家講故事,你看,不管說五官端正不端正,好看的一面還是不好看的一面,完全是都呈現在大家的面前,甚至在這邊能夠說比手劃腳。過去這些都沒有,外面人若來的時候,手要放在口袋裡,藏起來,阿添叔以前也是很自卑耶!啊演變到今天能在這裡比手劃腳,都是受到這些輔大學生的影響,沒有那些自卑。

今天阿伯阿嬤能夠很自然地接受學生,接受社會上的人士這麼自然,就是受這些年輕學生的影響。阿伯阿嬤雖然是有痲瘋病,但是理智都還很清晰,我們能夠去分辨,能夠看到說這些學生真真實實是將這種關心和關懷放在這個地方。因為他們瞭解這些阿伯阿嬤他們的遭遇是多麼悲慘的一面。

但是還有一方面最大的影響就是說,過去我們完全將心門已經封閉起來,所以對外界的接受我們已經沒這個興趣。雖然你不怕我們,但是我們已經怕你們。你們不怕要來跟我們作朋友,但是我們不要,為什麼呢?因為我們怕又再受到傷害,那個冷落,動作啦,歧視啦,那種傷害,我們不要。但是這些學生呢,就是將我們這種封閉的心門真正地打開來。

所以說,改變樂生院,在我的感覺裡面,完完全全都是受到這些學生來影響阿伯阿嬷,讓我們有這麼快樂的心情,這麼歡樂的心情,就是這些年輕人的關係。如果樂生院有一天若真的留下來,就是因為這愛,跟真正的關懷的影響。所以說世界上,沒什麼能夠比這個愛更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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